鸠摩罗什法师圆寂日 | 什公之学
什公之学
什公之学因其著述残佚,甚难测知。世因其作《实相论》,而称其学为《实相宗》(见元康《肇论疏》)。但此论早佚。至若《大乘义章》,则按慧远所问,多解释名相,疏释经文之作,无由窥见什公思想之深弘。惟就现有材料,什公为学之宗旨可以窥见者有四事。
一曰:
什公确最重《般若》三论(或四论)之学也。
什公所阐弘,于经有《法华》,于律有《十诵》,于论有《成实》,于修持有《菩萨禅》,四者均发生多少之影响。而《成实论》之势力,在南朝且凌驾《般若》三论而上之。但什公学宗《般若》,特尊龙树(四论之三均为龙树所造)。其弟子之秀杰,未有不研大乘论者。昙影注《中论》,道融疏《大品》、《维摩》,道生注《小品》及《维摩》,僧导作《三论义疏》。
僧睿《中论序》曰:“《百论》治外以闲邪,斯文(《中论》)祛内以流滞,《大智释论》之渊博,《十二门观》之精诣。寻斯四者,真若日月入怀,无不朗然鉴彻矣。予玩之味之,不能释手。”至若什公重《大智度论》,则有明文见于僧睿之序。“有鸠摩罗耆婆法师者,……常仗斯论为渊镜,凭高致以明宗。”其重《百论》,则僧肇序中言之:“有天竺沙门鸠摩罗什,……常味斯论,以为心要。”而于《中论》则僧睿序云:“天竺诸国敢预学者之流,无不玩味斯论,以为喉衿。”由此言之,后世称什公学派为三论者,固甚有见而云然也。
二曰:
什公深斥小乘一切有之说也。
什公早习有部经论,后弃而就大乘,必卓有所见。《高僧传》谓其曾言《成实论》有七处破《毗昙》,疑其正因此论斥破有部而为入大乘之过渡作品,故译出之。《大义章》中,其驳有部义亦曾数见。如曰:“但阿毗昙法、摩诃衍法,所明各异。如迦旃延《阿毗昙》说,幻化梦响,镜像水月,是可见法,亦可识知,三界所系,阴界入所摄。大乘法中,幻化水月,但诳心眼,无有定法。”又曰;“言有为法四相者,是迦旃延弟子意,非佛所说。”又曰:“佛法中都无微尘之名,但言色若粗若细,皆悉无常,乃至不说有极微极细者。……为破外道及佛弟子邪论,故说微尘,无决定相,但有假名。”此所谓佛弟子邪论,自亦指沙婆多师说也。又有曰:“是故当知言色等为实有,孔等为因缘有,小乘论意,非甚深论法。”此所谓小乘,亦指有部也。
三曰:
至什公而无我义始大明也。
自汉以来,精灵起灭,因报相寻,为法之根本义。魏晋之世,义学僧人谈《般若》者,亦莫不多言色空。支愍度立心无义,则群情大诧。而佛法之所谓无我者,则译为非身。支遁诗曰:“愿得无身道,高栖冲默靖。”此用《老子》外其身之说也(支氏《土山会诗序》有曰“悟外身之贞”)。郄超《奉法要》曰:“神无常宅,迁化靡停,谓之非身。”此仍神存形灭之说也。
及至罗什,而无我之说乃大明。僧睿《维摩序》曰:“自慧风东扇,法言流咏以来,虽日讲肄,格义迂而乖本,六家偏而不即。性空之宗,以今验之,最得其实。然炉冶之功,微恨不尽。当是无法可寻,非寻之不得也。何以知之?此土先出诸经,于识神性空,明言处少。存神之文,其处甚多。《中》《百》二论,文未及此,又无通鉴,谁与正之?先匠(指道安)所以辍章遐慨,思决言于弥勒者,良在此也。”据此,什公来华,译《中》《百》二论,有破神之文。于识神性空之义,大为阐明。前此则虽道安于此曾有所疑,然无由决定也。
试考罗什以前,其所谓神者,或不出二义:一神者实为沈于生死之我,一为神明住寿。如《牟子理惑论》曰:“有道虽死,神归福堂,为恶既死,神当其殃。”又如《四十二章经》曰:“佛言,阿罗汉者,能飞行变化,住寿命,动天地。”康僧会《安般守意经序》有“制天地,住寿命”之语。道安《阴持人经注》亦言“住寿成道”。又据《大乘大义章》所载,庐山慧远曾以书咨什公,问菩萨可住寿一劫有余。什公答曰:“若言住寿一劫有余者,无有此说,传之者妄。”又曰:“《摩诃衍经》曰,若欲寿恒河沙劫者,此是假言,竟不说人名。”
自《般若》之学大昌以来,中土学人,渐了然于五阴之本无,渐了然于慧睿所言之识神性空。住寿之说,与法身之理相抵樗,故慧远问什公书中已疑其为“传译失旨。”夫“法身实相,无来无去,同于泥洹,无为无作。”(上二语见《大义章》卷上)则轮转生死,益算住寿之神,谓为佛法之根本义,实误解也。《祐录》陆澄《法论目录》载王稚远问什公“泥洹有神否”?今虽其文已佚,不知什公何答。然可断言其必谓泥洹有神之说为“传之者妄”也。
四曰:
罗什之学主毕竟空也。
什公以前之《般若》,多偏于虚无。罗什说空,简料前人空无之谈。故什言曰:“法身义以明法相义者,无有无等戏论,寂灭相故(《义章》第七)。”又曰:“有无非中,于实为边也。言有而不有,言无而不无(《注维摩经》卷二)。”又曰:“摩诃衍法,虽说色等至微尘中空,心心数法至心中空,亦不坠灭中。所以者何?但为破颠倒邪见,故说不是诸法实相也。”(《义章》第十五)遣有谓之空,故诸法非有非无是空义。什曰:“本言空以遣有,非有去而存空。若有去而存空,非空之谓也。”(《维摩注》卷三)毕竟空者扫一切相。既遣于有,又复空空。既非有非无,亦无生无灭。小乘观法生灭为无常义,大乘以不生不灭为无常义。依小乘生灭无常,则云“念念不住,则以有系住”。惟“今此一念,若令系住,则后亦应住。若今住后住,则始终无变。始终无变,据事则不然。以住时不住,所以之灭。住即不住,乃真无住也。本以住为有,今无住则无有,无有则毕竟空。”毕竟空,即大乘无常之妙旨也。(见《维摩注》)
三论之学,扫一切相,断言语道。而扫相离言者,非言万有之为顽空绝虚(绝对空虚),乃言真体之不可以言象得也(故般若无所得)。言象者,周遍计度,宰割区划,于真体上起种种分别,而失如如之性(万物如其所如,然其所然,初非名言强分彼此之所可得也)。诸法不生不灭,而人乃计常计断,诸法非有非无,而有无之论纷起。夫有无生灭者,人情所有之定名,而非真如之实际(什公为明此义,于《大义章》及《维摩注》中屡言“物无定相”)。盖凡人感于万有,必须取相,必须于无相之本体起种种相,俾心有所攀缘,而名言分别以起。因执著言象之分别,遂于所谓外境者计度区划,而有极微实有之说;于所谓内心者计度区划,而有灵魂住寿之说。所谓极微、灵魂也者,均执著言象之所得,而视为物(宇宙本体并非空无。然执人心所取之相以之为实物,则直蹈空)。于是在实相以外,别立自性(如极微、自我等是)。其所谓宇宙本体,乃离实在而独存(犹言本体以外又有现象),则直如执著镜中花、水中月也。
由上所言,物无彼此,“无定相”。执著言象所得之定相,则必至就言象所得执有实物,于实在以外别立实体(如西哲休谟所斥之Substance学说)。大乘佛法之所以谈空者,端在于明“物无定相,则其性虚”也(《维摩注》一)。无定相者,即谓无相。性虚者,即谓无自性(自性如自我、极微等。休谟所谓哲学家之虚妄〔Fictions〕均是也)。人情执著名象,于无相上著相,于无自性上立另有实物,而反失实在之真相(《维摩注》什公曰:“法无定相,相由感生,即谓法无自性,缘感而起即谓”二字要紧。盖于法上执有定相,乃持法有自性之张本也)。然则宇宙之实相,本无相可得。宇宙之本体,亦非超然物外。非超然物外,故穷物之源,更无所出,因曰“无本”。(《维摩注》六)非无相可得,故能所双忘,是非齐泯。非超然物外,故非可如执实有镜花水月,反以无为有(若如此执,则反落空,所谓恶取空)。无相可得,故曰“一切法毕竟空寂,同泥洹相,非有非无,无生无灭,断言语道,灭诸心行。”(《义章》十二)然则一切法无相绝言者,非谓万物之外别有一独立秘密之自体也。
什公著作多佚,口义罕传(玄奘弟子章疏存者较多。故奘师之著作虽亦不存,但口义颇多见于唐人章疏中)。但即就其赠慧远偈一章言之,亦已理趣幽邃,境界极高,颇可见其造诣之深。黄冈熊十力先生曾为偈作略释。
兹录于下。
什公赠慧远偈略释
黄冈熊十力
既已舍染乐,心得善摄不?
“染乐”谓贪欲等。“摄”谓心不外驰。“不”读“否”,发问词,下准知。言既已舍离贪欲等染法,令不现起,此心遂得善自凝摄,不复向外驰求散乱否耶?盖贪欲等习气潜存,虽暂被折伏,若止观力稍一松懈,则犹有乘机窃发之虞。止观者,此心恒时凝敛而不散乱名“止”,恒时简择一切法而不迷谬,名“观”。即止即观,乃就一心之相用而分别言之耳。
若得不驰散,深入实相不?
如止观工夫绵密无间,常能折伏贪欲等,令不现行,即此心已得不驰散,可谓已入实相否耶?“入”者,证入“实相”,犹云本体,亦谓真如,克就吾人而言,即本心是也。虽止观力深而心不驰散,然染习根株,犹复未尽,但加行无间(加工而行,名曰加行),即未离能所取相(凡位未得证智,则心起必有所取相。以有所取故必有能取相,能所相依而有故),如何可说证实相耶?故发问以疑之,使其自知功修尚浅,如远行方备资粮,而距此欲至之地尚迢遥不可期也。
毕竟空相中,其心无所乐。
“毕竟空”者,一切所取相皆空,故能取相亦空,能所取相皆空,故空相亦空,都无一切相,故冥然离系,寂灭现前(灭者灭诸杂染。寂者寂静,不取于相),是名“毕竟空相”。至此则“心无所乐”,方是真乐;若有所乐者,即未能泯一切相,未得离系,故非真乐也。此正显示涅槃心体(涅槃即实相之异名)。若功修尚浅,如何便得臻此?前问“深入实相否”,正欲其因疑而求进至此也。
若悦禅智慧,是法性无照。
虚诳等无实,亦非停心处。
“悦禅”即有所乐,犹有所取相,故“智慧”未泯能取相也。性者体义,“法性”犹云诸法本体,即斥指本心而目之也。“无照”者,非如木石顽然无有照用,以即体之照,虽复朗然遍照,而无照相可得,故云“无照”。若有照之心,便是虚妄分别相,故云“虚诳等无实”也。若认此虚妄分别之心以为本心,即是认贼作子,乃自害也,故云“亦非停心处”。“停”,犹止也,言心不可止于虚诳无实之域也。此中申明毕竟空相,而归极于照,而无照则智慧相亦不可得。若有智慧相可得,则必非智慧也,直是虚诳无实之妄识而已。其开示心要如此真切,肇公《般若无知论》与此可相印证。
仁者所得法,幸愿示其要。
此示谦怀,以求远公之自反也。
详玩什师此偈,盖以资粮、加行二位之间而拟远公之所诣,其视远公亦可谓甚高,而所以诱而进之者复至厚。余尝谓什师非经师一流,盖实有以自得者,惜其自悲折翻而无造述,此偈仅存,至可宝贵。若引教详释,则不胜其繁,又初学困于名相,益难索解,故为粗略释之云尔。
(摘自汤用彤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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